在中欧这样漫长的冬季中，伊丽莎白接连收到两份礼物。
那天清晨罗德里赫还在熟睡，伊丽莎白因为愈发沉重的躯体而辗转反侧，突然听到一阵窗户的耸动。拉开窗帘，却发现已经结上一层薄薄的窗花，看不清楚。本着呼吸新鲜空气对孩子也好的心态，她打开了窗户，然后——

一只银喉长尾山雀扑棱着小翅膀，带着微雪与阳光进来了。

这样新奇，这样有活力！
她满心希望即将出世的小尤莉娅也焕发着这样的生命力。

当薇尔丽亚再走进起居室时，便看见伊丽莎白把围巾放在一边，正在逗弄一只……
鸟？
虽说银喉长尾山雀冬季会换上新的绒羽，但这只的毛也太蓬松了点儿？她差点就没认出来。
伊丽莎白的面色因欣喜而略微潮红，当她发现薇尔丽亚从袋子中取出一条长方盒时，漂亮的面庞略微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打开看看吧，花了我一段时间呢。”
伊丽莎白接过礼盒，拆掉鲜艳的红色缎带，再把白色的包装纸剥开。等到打开盒子后，她惊喜地发现里面柔软地卧着一张白色手帕。
她看向薇尔丽亚，后者对她笑着，示意她拿出来看一看。
伊丽莎白取出手帕——似乎是天鹅绒面料，不过最让她惊讶的是上面还绣了一朵红玫瑰。
“好久没有再做刺绣了，这种来自东方的工艺挺折腾人。”
继而，她话锋一转，也学哥哥的样子在伊丽莎白面前半蹲下来。
“既然伊莎你笃定她是个女孩，那我这做姑妈的也不能不给小尤妮佳备下礼物……”
还未说完薇尔丽亚便被伊丽莎白拥住了——因为肚子的缘故她不敢太过用力，口中反复说着谢谢。

就快了，就快了。
一切都在朝向光明的未来进发着。

对吧？
……
对吧……？
……

伊丽莎白的右手还呈出抓取的姿势，但已经无力去捡拾早已自手中飘落的手帕。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在忙着救那个可怜的孩子。
还在下雪，壁炉中的火焰似乎也在毕毕剥剥地响。
她快要听不见屋里杂乱的哭泣声。
“我的孩子，尤尔希安呢？”
她自顾自地开口，左手不自觉抚上再度归为平坦的小腹。
那里面曾有她最为珍视的宝贝……
不见了。
她去哪儿了呢？
伊丽莎白再也忍不住了，只是颤抖着嘴唇，无助地流泪，身旁的女佣以为她疼得厉害。
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她不见了！
我的光芒，我的一切，我的延续……尤尔希安不见了！
她痛哭出声。房间里浓重到快要成型的绝望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直到这时，迟钝的感官才嗅到那恐怖的血腥味。

伊丽莎白无力地垂下手，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哪怕是诅咒这悲惨命运的力气。她的孩子，白发红眼的小尤莉娅，可怜的孩子，一个无法顺利出产而窒息的胎儿，或者说，她一早便是个死胎，因为她母亲无奈的易寒体质！伊丽莎白已向这世界屈服了。

她偏过头望着火光——那是和小尤莉娅眼睛一样的颜色……
她在哭呀，是的，她在哭泣着呀。
因为她透过这该死但又温暖的火光，看到了除去小尤莉娅之外，一个同样有着白发红眼的人的影子呀！

她感到自己对不起罗德里赫，对不起尤尔希安，也对不起基尔伯特。
她哭，却无泪水。
我哭，满溢泪水。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这样死去，朦胧中看见薇尔丽亚紧握她的双手，重复在她耳边叮咛不要放弃。可她好累，连对薇尔丽亚笑一笑，说一句：“我只小睡一会儿”的力气都没有了。
被迫与所爱分离。在她腹中陪她一同走过一年四季的孩子，却连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穿过她被雾笼罩的绿色眼睛，依稀可以看见四季常青、浓荫如盖的枞树林将阴影投进湖底。耶和华似乎要给予她最后的恩惠，让她在最快乐的儿时记忆中闭上眼睛。

而她欣然接受了。

曾有……那样一个梦境……
伊丽莎白牵着尤尔希安的手，回到了小时候那棵栗树旁。罗德里赫和基尔伯特在树下等着她们——一个奏起小提琴，一个吹起长笛，而她，穿着绿裙子，在阳光下，在栗树叶的沙沙祝福声中，带着她可爱的孩子起舞。那样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绝望，没有分离的地方……
轻易地被赋予了幻想这种幸福的权利，然后……
又轻易地被夺去了。

妈妈？

……

罗德里赫绝了望。
他现在坐在——亦或说瘫在起居室的摇椅上，这是伊丽莎白最喜欢的摇椅，即使是现在也残存着她的温度。
少见的大雪，少见的战争——这一切让他的生活彻底毁灭。因为这场该死的雪，罗德里赫痛哭地闭起双眼，通往埃德尔斯坦家庄园的路被封住。一直侍奉着这个家庭的老医生不幸被炮火牵连，送了命。战争让各家各户关紧门窗，也闭合心灵，这他十分清楚，可这串联起的一切，却让本不该有此命运的伊丽莎白逝去了！

他最深爱的伊丽莎白，那样崇尚自由并厌恶传统礼教的伊丽莎白。罗德里赫清楚伊丽莎白心中所想，也明白她因何留下，所以那段时间他终日沉浸在尼古丁和酒精编织的噩梦里，直到这个孩子的到来——她愿意为他做出改变，只有上帝才知道他那时是多么快乐！
想到这里，他开始流泪，为他亲爱的伊丽莎白流泪，为他亲爱的尤尔希安流泪。他可怜的，不够幸运而无法出世的孩子，同她母亲一起逝去了，留她父亲苟活于这世上……
房间里女眷的哭嚎声越来越大，在他脑袋昏昏沉沉之间，似乎看见了伊丽莎白，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绿裙子，怀抱一个婴孩，对他微笑着。

“伊莎……？”
她向他走来了！
“伊莎！你没事了吗？”
罗德里赫快要站起身来，眼前就是自己深爱的人儿，那双眼睛里透出芸花花瓣的光泽，就像太阳穿过教堂的五彩琉璃顶后慵懒地撒下的绿色光似的，柔和又温暖，饱含无边的慈爱。
“伊莎……你为什么不说话……？”
伊丽莎白依旧不开口，只是走近他身旁，将婴儿放入他的怀中，然后贴近了他的脸颊。
是有温度的……
罗德里赫有一瞬间以为之前的几个小时只是上帝给他开的一个玩笑，看啊，他的伊莎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孩子，小尤尔希也在他的怀里呢。
但是眼前人的面庞却慢慢暗淡下去了。
“不要走——！”
罗德里赫伸出左手想要去触碰她，却只探到了一篇虚无。

怀里哪有什么婴儿，只有一条长长的，灰紫色交替的围巾。
他的右手还抓着这条围巾的前端，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这条围巾……是伊丽莎白给他织的。
她在织这围巾的时候总是避过罗德里赫和她同处的时间，她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罗德里赫又滚下泪来，伊丽莎白平日应该就倚在这摇椅上，靠着壁炉的火光，细心编织之余便是用她那双手轻抚肚子，然后学着如何将长发盘起，如何规矩地坐着。
他将整张脸都埋进那条围巾里，呼吸着她留下来的气息。他是个不称职的丈夫，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他甚至没能在她短暂生命的最后陪着她——他费尽心思找来的医生只是给他的妻子下达了绝命书。
他不敢去想，伊丽莎白在生命流逝殆尽之前是多么难过。她会感到寒冷吗？她会发起抖来吗？她会因她可怜的孩子而肝肠寸断吗？她会在最后闭眼之前想起他吗……
罗德里赫思念他的伊丽莎白，但他只能握紧手中的事物，一次次地抚摸，谨慎地，专注地，虔诚地。
就像她打下这围巾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