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淮书平时说话挺像个人,可一旦语塞,他的模样就像山涧里的石中清泉,明明一开口便给人间清凉的甘甜,可它偏不痛快地让人尝,只这么不情不愿地咕嘟两下。
世间万物各司其职,江河湖海负责浩瀚澎湃,它只管惹人怜爱。
他不难想到为什么肖羽茅会出现在这里,这条人迹罕至的“捷径”分明是属于肖羽茅和唐晏云之间的默契。而他,正踩在别人的默契里,他是一个突兀的外人。
晶莹剔透的冰面上裂了一道教人惆怅的细痕,唐晏云来不及问它哪里受了委屈,只想马上献出胸膛的热量,把它的伤口治好。
可惜麻汁和辣椒油并不认识他是许淮书还是李淮书,一点面子也不给,两者中的疏水基团惺惺相惜,相似相溶,顺着密度差有理有据且不容置喙地均匀扩散。他用牙签有样学样地划拉了几下,往往这片花瓣还没成型,那片花瓣却已经散去。
他以为唐晏云层出不穷的小花招们无一例外,是利用人们的好奇心抖的机灵,皆不足挂齿,只要足够冷眼旁观,心不动,幡就不动。
可他明明把唐晏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了,了然于胸了,为什么一样的简单材料,在不同人的手里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人类在外出觅食时面对共同的问题能够齐心协力,共克难关,显得心有灵犀,吃饱后便纷纷坠回到自己的世界,各怀心思,谁也看不懂谁——
一个无风无月的夜里,城市似乎异常地寂静,白鹿河倒映着两岸灯光点点,仿佛璀璨的宝石遍布河道,累万盈千。
许淮书洗了个热水澡,带着沉沉的倦意躺进床里,做了个声色光影乃至触感都生动绝伦的梦。
唐晏云在他耳边不停地轻声细语,他就一直在画那朵总也画不成的玫瑰。
他像回到了遥远的年代,聚精会神地思考,又因茫无头绪而画地为牢,寸步不能离。
天将亮时,他胸中关于唐晏云的回忆滚滚而来,一幕幕深刻清晰到足以让他抽丝剥茧。他忽然茅塞顿开,想起唐晏云用的牙签是从西瓜堆里拔下来的。
那到底是他随意为之,还是原因所在?
也许不是他笨手笨脚,是唐晏云用的牙签上沾了水,所以经过的地方泾渭分明,画出的玫瑰花才能轻易成形。而他,不好意思站在一堆人面前摆弄,回桌上默默用干燥的木质牙签——木材疏松的结构吸附了油脂,打乱了原本的形状,他越画越混沌。
唐晏云的一颦一笑迷惑了他的心,蒙蔽了他的眼,那双眼睛看似明亮动人,情真意切,可最美是他,最狠心也是他——明明早知原因所在,却言笑晏晏地看着他山重水复,看着他无计可施,用惊人的耐心和热情陪他消耗信心。
但凡一个人类有一丝恻隐之心,但凡一个人类对科学道德知识共享略知一二,早就松口了。可唐晏云不,他就是有从始至终守口如瓶的毅力,他就是有不露端倪,放长线钓大鱼的决心。
也许他就是要打击别人的自信,挫平别人的锐气,再如探囊取物一般,折尽园中枝头芳华。
他真是在一万颗心里千锤百炼出的铁石心肠。
这是什么样的早有预谋?
他没心没肺又一身屡试不爽的“绝技”,天大地大简直无往不利,只会把好端端的人弄得患得患失、自轻自贱,譬如肖羽茅。
唐晏云真是坏人。
坏得见缝插针,坏得无孔不入,让人在看不到他的地方才能放心大胆地分析他的伎俩,痛定思痛。
他恨不能立刻再抓唐晏云去吃火锅,端一只蘸料碟到那个人眼前,仿佛只有故地重游,挥洒自如地画一朵玫瑰扔回去,仿佛只有见招拆招,当面破解掉唐晏云的每一个圈套,甚至比罪魁祸首更加得心应手,他才能告慰当年被践踏的尊严和遗留的伤口。
大约是先听说了风流韵事在前,又有蓦然回首惊鸿一瞥在后,作为有心之人,谢重山岂可任这一面之缘止于萍水相逢?冷静如他,也忍不住挤海绵一样挤出些时间来,风花雪月地结识了一番。
满目只见荒芜的灰地和稀落的植被,再就是火上浇油的大太阳,不可一世地挂在天上。
他们都曾经热血沸腾,理想远大,但落到现实中,有时为了身后的一家老小,不得不明哲保身,趋利避害,而有时,也是真的自顾不暇。
院里的同事们伏案耕作披星戴月,连自己的家事都难以料理周到,怎么谈起别人恋爱中的种种倒像亲眼目睹了一样?
八成是雾里看花,以讹传讹吧!
如果当初他们俩在一起,他一定把许淮书像一粒玻璃豆似的悄悄揣在胸前口袋,有事没事拿出来呵一呵、搓一搓,什么毕业、工作、搬家、装修,就算他把周遭所有东西全换过一遍,就算他弄丢了身份证户口本,就算世事动荡,天翻地覆,他也绝对不会落了这个。
可许淮书没选择他。这个他曾经想保护的少年离开了他,一去不回,宁愿流落红尘,飘到陌生人身边——那些人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又占他的便宜,又让他受伤。
他怕只怕许淮书对他既有一点意思,惹他生出痴心妄想,又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未来某天不见了踪影,再顺走他一条魂。
许淮书坐在马路沿上,精心打理的发型散漫了一小绺在额边,英俊的脸庞上浮着汗沾着灰,昂贵的西服也不再齐楚——唐晏云一见就想起那日茶水间外的情形,从前他还能视而不见,现下忽然不想忍受了,心道甲子河周围的地形该再险恶几分,给他全扯破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