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是从睡梦中醒来,而像是从一场并没有持续多久的冥思中醒神。他的背脊还靠在床头的枕头上,交叠的两腿上压着台电脑,没有支撑的脖子像是根蚀满裂纹的棍子,纪询直起身的时候听到“咔咔”的响动——还有腿上的电脑。
不过人体这具精密的机器,到了某个时间点,多少要出点纰漏,由此考量,他的问题也就是一些漆黑黑的小问题。
他推开卧室的门,外头的沙发上睡着昨夜的泪痣青年,对方早已被吵醒,已然坐起来,正不悦地抚平自己翘起角角的发梢。青年的发质很好,软硬适中,既有丝缎的享受,又能够凹出造型。
比如那一直被青年拉扯的卷出圈圈的发梢,就让人想要插根指头进去,捏着发丝,在指节处绕上一圈又一圈。
面前的夏幼晴脸色铁青,半晌她弯弯嘴角,扯出个画布上的没有温度的笑容。
“我觉得,得到和付出是个循环,你想要得到,总得付出。”
纪询记忆中的女人知性且美丽,总和他的好友一起出现,那时候她的笑容总是掺着甜蜜的气息,好像将整整一罐子的糖,藏在她微翘的嘴角里。
长到腰侧的头发如同沉重的帘子一样拉着她的头向后昂,抵着门的手腕更细如柴禾,不用用力都能拗断。
幸福褪了色,如同钻石失去光环,暴露它泛滥廉价的本质。
想到蚯蚓,软体的动物似乎就钻进衣服里,攀到皮肤上,沿着他的背脊悄悄往上爬。
他虚虚握起拳头。
屋内的装饰明媚阳光,空气却像寒窑一样冻,没有一点儿人气。
房子总是要有人住的,没有人的房子,只是灰尘蛛网的壳子,和虫蛇鼠蚁的天堂。
鲜妍的花朵早在干涸中萎蔫,垂着头,软趴趴搭在玻璃瓶边沿。
风呜地咆哮,窗帘如蝙蝠翅膀一样抖动扬起,光线骤暗又骤明,他终于看见沙发上的小个子女人,和小个子女人身前的无数人偶。
女人横躺在沙发上,衣冠整齐,一只手虚虚垂落,其貌不扬的脸上,神色宁静,像是普通地睡着了,做个平凡的梦;她的另一只手,虚虚握着,掌心里有一只木雕人偶。
“啾——”
宛如少女娇啼的声音在室内响起,纪询轻轻一震,随后反应过来,那是角落笼子里文鸟的叫声,通体洁白的鸟儿在笼子里扑腾着,叫声针般扎过纪询的皮肤,扎到纪询的心底,它扭了扭,如同刚才爬在身上的蚯蚓也寻隙进入……
对方的瞳色如同干涸古井,深暗得足以掩盖任何丑恶的东西。
人群杂乱中充斥秩序,如同一群群分工明确的蚂蚁。
谭鸣九痛定思痛,一狠心,直接把自己的三千烦恼丝剃个干净,从此过上了用脑袋跟灯泡抢生意的日子。
那条黑色的数据线,像只小小的盘曲的蛇,额外招人目光。
青年脱下乳胶手套,伸手向前,苍白的指尖对准纪询,撇去灯红酒绿下的醉态放纵,秾丽的眉眼现在只剩锋利。他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与昨夜判若两人:
天很亮,太阳很大,也很冷。
她捧着肚子,僵直木然地站着,上午初见时还有的些许精神消失了,像是她的身体开了个看不见的口,维系着身躯活力的东西,便从这道口里头,如沙粒一般逐渐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