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问，自己当初那点事，准就是这几个对上的茬儿口。

四个真正的讨债人，这时已转至一处有利的地势，背对着越来越刺眼的日头，静静观察着。

一阵风来，苇花乍乱，他突然将刀换持到左手，在四张大惊失色的面容前，如一只蜻蜓，不，如蛉子一般，看不清踪迹地飘过恶臭难闻的水面。

如今他死了，终局来得既突然又蹊跷，就为给他那第六个宝贝孙子，削只竹蜻蜓。

他早就说过，刀尖子底下，半兵卫讨了快半辈子生活，虽说得了个全身而退，子孙满堂，可给隔辈儿起名儿，从一文到六文，还是太不像话了，活像在凑渡那臭河的船钱。

从没见半兵卫忌讳过鬼神，逢到法事，大家较真儿的时候，他更显得漫不经心，甚至带出点不耐烦来。这老惹得街坊们看不过眼，没少了闲话，他只装作没听见。

但对我这个寄人篱下之客，倒不怎么隐讳，他说如今时代变了，大家一边忙着礼佛拜神，一边成天嚷嚷什么“攀登文明阶梯”的蠢话，可到底哪些东西才值得敬畏，别指望肉眼凡胎能参得透。

他那垮掉的腰，就算再怎么直不起来，仍改不了怪癖，专喜欢从头到脚邋遢着，独自拄一截儿老松枝，往郊外山林里游荡，一消失就是大半天。

就算不出门，在宽敞讲究的大宅室内，他也享不住半刻清福，常常不知怎么，就躺进庭院里的树荫里，要么就是神经兮兮地追踪起什么虫子来。

那日黄昏，秋老虎的酷热空气，像看不见的棉褥子，把世界闷得如苦夏一般。

西边天上仿佛刚刚平息了一场血战，猩红的乱云胡乱堆叠着。

邪门儿的是，伤口怎么都合不上，跟会喘气儿似的，瞅上去深不见底。半兵卫当时还开玩笑说，那形状就像自己娘的嘴，夜里跟他唠了大半宿的嗑儿。

那日又碰见隔壁那个匠人，此时为了家里越做越大的捻线绸生意，刚打九州坐新式火轮船回来，西装革履，俨然一副欧美富商做派。

半兵卫哪里是死于意外，明摆着就是死在没有新时代的见识上。

这话虽说口冷，可也不能算不对。半兵卫在乖张的行事中，确实透着守旧。

说这话也得好几年了，那帮推崇一律西化的狂热分子，为了这事儿对他颇有微词，甚至还在背后咬牙切齿，危言耸听过，不过没人胆敢真去招惹他。

那则旧事据说在官方没有半字备案，似乎是寄希望于，随着知情者一个个离去，而被彻底淡忘。

蝇丸生得平庸，但脑门儿顶着一道挺吓人的深疤，外加这个听起来就浑的乳名儿，很容易被人当成一个惹是生非的家伙，甚至不法之徒。

因为蝇丸平时绝少讲笑话，我听了更忍不住大笑起来。可他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看脸上的神情，仿佛那道疤还正隐隐作痛呢。

伤疤要是深入到灵魂了，就可能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