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伊始

北地的狼烟冲天而起，如一根擎天之柱般直达霄汉隐没云层。当我看到这久久不灭的狼烟之时，我明白，该是我出发的时候了。

戴好面纱，拜别父老乡亲，独自一人走过夕阳西下的小渡口，这一切都和十年前那个傍晚没有区别，唯有江水伴着时光静静流淌。看着这美如画卷的静谧恬淡之景，我问我自己，阿华，你舍得离开这样的故土么？我对我自己说，我更舍不得让这样的故土遭受魔魇洗礼。

一路上看着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景象，魔魇入侵甚至比战争给苍生带来的灾难还要严重得多啊……本想好好休整一番再出发，但看到这样的场景叫我实在难以忍受。父亲，距离北地这么远的地方，都是这幅惨淡衰败的景象，正面迎击魔魇的北地，又该是怎样的场景？我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纵有济世之心，却无相助之力。

我不敢去想，我不能去想，我也不需要去想。父亲说，坚定自己的内心，这就够了。

面纱掩盖疲惫的面容，但遮不住布满通红血丝的双目。原本干净整洁、清淡雅致的蓝色衣衫，如今已落满旅途的风尘，原本清澈透亮的双眸，如今映入眼帘的却是那队驻扎在山崖上的军队，那队残破不堪，难求自保的军队。

我走入军营的时候没人拦着我，我当时想，也许他们也和我一样相信天下兴亡人人有责，但当我看到他们甚至连抬起眼皮正视我一眼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他们应是太累了吧。但，即使是这样疲惫不堪的军士，也有心中的信仰，他们正望着北方的狼烟，右手按在左胸上，他们是在思念故去的人吧，我这样想。

就在此时，山崖上突兀地现出两个巨大的灯笼，或者说，梼杌的眼睛。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们的防线会破损，他们会自顾不暇。在这比山崖还要高耸峻拔的凶兽面前，他们能做的事情的确有限。

我从军士手上接过父亲的唯一遗物，也是他的生命——那把重弓，那把朴实无华，却又和父亲一样可靠的重弓。我能感受到，当我将它握在手上的时候，它在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声，它也希望能遇到我，为我所用，不是么？

不是。我这样告诉自己。它兴奋的是，英雄有用武之地，能猎杀祸害苍生的凶兽梼杌，能为民除害，解苍生于倒悬。这到底是它在兴奋，还是我的心在兴奋？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握住这把弓的时候，我就已经走上了父亲的道路，也就迎接了我的宿命。

凡人歌·迎击

军队再怎样疲弱不堪，终究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若是没有过硬的本领，他们也不敢前来北地支援。他们结阵的速度很快，架起投石机，火炮，弓箭的速度很快，保持连续的高强度火力压制也很快。但，似乎梼杌让他们溃败的速度更快。

远程武器发出的攻击，不过是激起梼杌的凶性罢了，就连凶兽身后的魔魇都未曾被这样的攻势伤到分毫。说到底，他们还是太累了。梼杌只是扬起利掌一拍，辛苦搭建的哨塔应声倒地，连带着山崖都被削去一角。掌风掀起沙暴，满天飞舞的粉石尘埃遮天蔽月，大片的山岩坠入洪水。在凶兽面前，人类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军士们忍不住恐惧起来，这样看似根本无懈可击，不可战胜的凶兽，已经开始摧毁他们的决心和意志。他们与凶兽的力量相比较，似乎是天差地别。我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纵有逆天之心，却无撼天之力。

尚未开始就要结束了么？我听到了手上握着的重弓对我的质问。它说，尚未开始抗争，就要因恐惧而颤抖退缩了么？我的背后是故土，是家乡，是堤上柳枝，是风中飘絮，是滚滚长河，是袅袅炊烟……不，我今日，不会后退一步。

感受着风的律动，我凝聚全身的力量握紧弓胎。不知道是触动了重弓上的哪个机关，它竟忽然暴涨了一大截。清朗的月辉刺破浓密乌云映照在这重弓之上，重弓竟绽放出莹莹光辉与月华遥相辉映。重弓之光，不输天边清月。原本只与人差不多高的重弓，如今却已一人多高。到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这把看似普通的弓会那样沉重，原来这把弓，从一开始就与其他弓不同。

弓道讲求高强度的基本功练习，最主要的训练方法是对某一个基本动作千百次的重复练习，直至矩，精确无误。通过这种周而复始练习方法，不但可以达到提升射手技术的目的，更重要的是使练习者通过"术" 的练习以达到"心"的磨炼，逐步领悟到弓道的"道"。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稳固。持弓矢稳固，然后可以言中。内心保持平静，将身体挺直，将弓箭拿紧，才能瞄准目标。

双足踏开，步履坚定。持弓待射之前，必先做稳、做妥步履动作，立于射位，纵泰山崩于前亦不可稍移半步。用足。

挺直躯干，纵如扶风细柳般纤弱，却也有断崖蒲苇般坚韧。外体直，这是千万次对着家中影壁训练出来的结果。胴造。

握紧弓胎，将背后箭袋中的箭矢搭在弓上，箭矢触及到重弓上便化作一道清丽的蓝色幻矢，庄重且肃穆地等待着离弦。备弓。

箭已上弦，将弓与箭高举过头，梼杌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动作，但它并没有阻止我，只是狂啸着再次击碎眼前岩壁，脚下大地震颤，然，箭在弦上，便从未想过回头。起弓。

承接上一个动作，一手稳握弓胎，一手紧拉弓弦，左右手张开，并将弓与箭都拉回到自己视线的水平线上。拉弓。

凝神聚气，集中所有注意力瞄准凶兽的眼睛，虽然凶兽的眼睛巨大，极容易命中，但精神亦不可稍有懈怠。会。

幻矢离弦的时候，原本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幻矢命中凶兽眼睛的时候，一声利箭划破空气产生的爆鸣声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开。所有人都看到了一束水柱般的清辉从天而降与幻矢相和，双箭合璧之下，一处绿芒熄灭，梼杌发出高亢嘶吼。离。

保持身躯直立，维持双足踏地，坚持精神屹立。残心。

怒涛卷霜雪，大地再次开始震颤，不同的是，这次的发出悲鸣的不再是军士而是凶兽。梼杌身躯歪斜，远处的狼烟仍在燃烧，虽被凶兽暂时遮蔽，却是从未有一刻停息。

凡人歌·决死

“进攻!进攻!”冲锋号角吹起，军队再度聚拢。恐惧已被那一箭驱散，对希望的信念重回他们脸庞，所有人一起冲上前去对抗被疼痛激起凶性的梼杌与气势汹汹的魔魇。

再一箭离弦，清辉再次从天而降与幻矢合而为一，魔魇的身躯被幻矢穿过，清辉如同五雷轰顶般降临到那跳上山崖的魔魇头上，顷刻间魔魇就被轰杀，连残躯都不曾剩下，喊杀声带起的狂风一吹便在风中化为齑粉消散了。

……

我知道，我们会战至最后一刻，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我知道，即使我们倒下，还会有千千万万的援军，源源不断、前仆后继地前来将屏障筑起。如飞蛾扑火，纵力量微弱，总归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知道，人类会取得最终胜利，长夜终尽，朗日的光会再次照耀在这片饱经风霜的极北边陲之地。谁说极北之地便寸草不生，由烈士鲜血浇灌而成的沾血蔷薇依旧会怒放在这片白骨露於野的土地上。

正如我知道，父亲的、前辈们的、或许还有不久后自己的，所有的英魂始终驻守此处，从未离开。

故土，始终在我们身后。

清凉的水滴打在我被鲜血染红的面纱上，是下雨了吗？上天保佑我们，上天怜悯苍生，终究是降下一场甘霖普渡众生。想必不久后的将来，这片土地会再次变得生机勃勃吧。我想伸出手去迎接、去感受天降甘露，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了。原本能拉开重弓射杀魔魇的藕臂，此刻却变得那样沉重。直到我听到身旁众多军士哭喊着让我不要再动手臂，以免加重伤势的那刻，我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天降甘露，而是凡人泪珠。

“通往太平之路，自古……只有一条。我死后，不要将我运回故土。”

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连手臂都举不起来的我，硬是支撑着自己的病躯下了床。营帐中央的桌上摆放着我的重弓，我迈着虚弱的步伐走过去，军士们生怕拦着我反而会伤到我，因此也不敢阻拦，只是哭喊着求我停下来。我本就气息微弱脚步虚浮，被他们这样一扰乱，竟是摔在了地上。好在我本身伤势就重，此刻竟感觉不到多疼痛了，只是再也站不起来，原本白皙娇嫩的玉掌撑在地上的砂石上，莹白皓腕被碎石划出一道道细密的口子。我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虽有决死之心，却无再战之力。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我……要与父亲、前辈们的英魂一同，镇守在这片土地上。”

耳边哭喊声愈发清晰，娇弱病躯似乎又重新焕发了生机，这就是回光返照的感觉吗？我努力试着站起身来去取我的弓，只感觉脑后轻轻一疼，眼前一黑，就无力地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凡人歌·终焉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白袍，头发雪白的青年男子，他坐在一只巨大的形似鱼类的生物上，闭着眼睛，伸手抚摸着那颗枯萎的树。他的手掌拂过之处，残枝再次绽出新芽，枯藤再次充满生机。

我心中略感惊异，再感受一下自己的身体，虚弱，却已经没有大碍了。我明白这是他的功劳，本想起身道谢，却听到他已经开口，轻柔温和，却又不容拒绝。

“阁下为天下苍生而战，阿嵩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天下兴亡，人人有责。”

他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现在天下苍生依旧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正亟需有人站出来进行抵抗魔魇。我没有再与他客气，只是向他拱拱手，就开始指挥大家抵抗洪水。因为虚弱，我的声音并不大，大家却都愿意听我的吩咐，共同抗击洪水。终于，随着一个个疏漏被堵住，洪水逐渐被控制。正当大家都松了口气准备休整一下的时候，纠缠不休的魔魇再度出现。哀恸的军歌响起，军士们用生命抵抗着魔魇与洪水的双重夹击，将老弱的百姓保护在他们身后。那白发青年阿嵩，此刻正闭着双目盘腿坐在鱼背上，他座下的鱼摆动着鱼尾，一股股微弱却又连密的生命力不断从他和鱼的身上涌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经历多次浴血苦战，征衣早已残破不堪，铠甲上的鲜血还未来得及清理，为苍生而战，不计衣物不全的苦难。没有征衣，就与一同出生入死抗击魔魇的战友们共用一件战袍。魔魇裹挟洪水的威势一起来了，就磨砺锋刃抗击共同的敌人。大家一起行动起来，共御外敌。

随着时间推移，从正午奋战至薄暮，军士们已经几乎力竭，阿嵩也来不及救治所有生命。一支支淡蓝幻矢从重弓中射出，细嫩藕臂发出不堪重负的抱怨声，但弯弓搭箭的手指却是一刻不停。我不会后退哪怕一步。屹立于此的，不是我的身体，不是军士们的遗体，不是父辈们的英魂，是历代镇守八荒、保山河稳固的守护者们传承下来的意志。

魔魇慑于威势渐长的洪水而暂时退却了，洪水不断从深渊涌出，逼近这仅剩的高地。看着这一幕，一股无力感从我的心底升起。我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虽有抗洪之心，却无抵挡之力。白发青年阿嵩转身看向疲惫不堪的军士和恐慌无助的老弱平民，温柔地说。

“鲲说，别担心，黎明马上就来了。”

我的心忽然狂躁地跳动起来，这对一个弓箭手来说可不是好事，不祥的预感促使我站起身来。

但还是晚了一步，阿嵩在军士们的大吼声和平民们的惊呼声中闭着双眼微笑着仰身倒入洪水中。他的身体被洪水吞没的瞬间，狂风大作，一株枝条从那棵被他救治的大树上凭风而动。只是一株弱枝，却将如狼似虎的准备一拥而上的魔魇拦住。

我无心关注这些，我和那只像鱼的生物一样，眼睛一直盯着水面上那只手。

那只艰难托起一只翅膀被打湿的蝴蝶的手。

凡人歌·新生

许多年以后，我想我还会记得当初我们五个人见面时的场景。

我还是穿着我战死时穿着的蓝色衣裙，戴着干净的面纱。飞衡提着一杆火红的长枪，笑得张狂恣肆，身后的光轮映着他的红色战甲更衬得他英武不凡。恒娥穿着紫色的长袍，手上拿着一把琴，脸色却是显得有些忧愁。我迎上去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开口就听到一个浑厚如钟的声音在旁响起。

“这位想必就是阿华妹妹了，你是最后一个上天界来的，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

我抬眼望去，说话的是一个身材极宏伟肌肉极健硕的大汉，手中提着一把足有我整个上半身那样大的巨斧，脸上罩着一个面具，让人看不出他的神情。但从他说话的语调来说，显然是带着和善亲切的微笑的。我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柔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你总是那样心急，崇泰。莫要吓着了小妹。”

说话的是一个坐在鲲背上的白发青年，这人自然是阿嵩了。我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正准备继续询问恒娥在忧愁些什么事，倒是飞衡先开口了。和他外表相对应的，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张狂骄傲，但说出来的话却又与他声音给人的感觉不相符。

“谢谢你，阿华。没有你后来的坚持，我一开始点燃狼烟，和凶兽抗争的举动只怕也是白费，人类最后也就不会迎来胜利。”

“那我也要谢谢你，阿华。”说话的是恒娥，她那原本带着忧愁的脸上露出了沁人心脾的微笑，向我扬了扬手中的古琴。“没有你在北方拦截大部分的魔魇，雾城的人民就抵挡不住侵袭，也就腾不出手来支援边境防线了。”

“小妹，我也该谢谢你才是。如果没有你带上村庄里的父老乡亲们一起登上高处抗击洪水和魔魇，我只怕也是白死了。”原本威猛的崇泰，在道谢的时候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像他这样不善言辞，默默付出的人，只怕是很少向人道谢的吧。

“阿嵩要代表天下苍生，向你这位流尽体内最后一滴血的女英雄致敬。你让天下人都明白了，女子也可以保家卫国，女子也可以解民倒悬。天下兴亡，人人有责。”阿嵩笑着学了我说过的一句话。

“积英魂为山，集众志成城。若没有大家的共同努力，一同抵御魔魇入侵，阿华一个人的努力又有何用？阿华也不过是一个凡人罢了，当不得如此赞美。”

我一一谢过他们赞美我的话，低头俯视下方。绵密的云层下是正在耕作的百姓，凛冬已过，如今已是仲春时节，人们都开始了耕作和打猎的生活，霞光照在蓬勃生长的作物上，人间的生活是一派欣欣向荣，井然有序的模样。

正当我看得心情舒畅的时候，耳畔却传来恒娥略带忧虑的声音：“不知道……魔魇还会不会卷土重来，我们这样一直在天界俯瞰人间，只怕若是人间遭受劫难，我们会来不及伸出援手。”

“那就下界去吧。”我笑着握住她的手，我看到她眼中的惊讶和欣喜，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回到人间去镇守山河湖海，坚守边境防线，这是我们身为五岳守护者不可推脱的责任。回到人间去守护故土太平，守望人类更迭，这是我们出身凡人所应尽的义务。”

撼天地，镇乾坤。凡人之力，可撼动天地。五岳之威，当镇守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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