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在连续燥热了几天之后,中午终于降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滴滴答答,是世界为悲秋弹奏的钢琴曲。
陆少琛手上夹着新借的书,从图书馆走出来,望着精致透明的雨帘,索性靠在墙边等候。
“需要送你回家吗?”
循声望,是慕衍站在拐角处,肩上架着一把雨伞。
陆少琛转回头。
“怎么知道我在这的?舒乐琪说的?”
慕衍“啧”了一声,“她本来还要我别说出来的。”
“她有能力知道的事情比你想象得多,但是我猜,她愿意给你的应该就这一次机会。”陆少琛瞥了他一眼,“所以你想好了吗,留下我的理由?”
慕衍别开双目,“没。”
“没想好就敢来耗费一个中午午睡的时间和一个宝贵的见面机会?”
慕衍转回视线,“不是没想好,是没有。”慕衍的声音低了低,仿佛咽下一口难忍的空气,“你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在我一个陌生人身上浪费时间。”
陆少琛轻轻笑了一声,“所以你来,就是来承认你没办法了?要认输了?”
“最后试一试呗,有机会不用做什么?”慕衍将伞立在地上,也靠在墙边看雨帘,“我们聊一聊吧,或许你会改变主意呢?”
“可你只有一个中午的时间吧,足够吗?”
“是半天时间,”慕衍否认道,“我请了假,理由是头疼。”
另一边传来一声笑:“因为我?”
慕衍也闷出一声笑:“可不是吗?”
这个“可不是吗”竟然很苏qwq。
“但是那也只会使无聊的时间徒增而已吧?”陆少琛仰面望向高空,“你是打算聊什么?是你那类似一见钟情的喜欢吗?还是陆攸年?”
“应该都不是。先找个地方坐坐吧。”慕衍打开雨伞,顿了顿话音,“我今天,比较想聊聊我自己。”
话音才尽,陆少琛已经走到伞下,“那就走吧?”
望着眼前人无表情的面色,慕衍不由得握紧了伞柄。
平静得如一潭深湖的湖面,所映照的仅是自己不知所措的紧张神态。
值得庆幸的是雨伞足够大,在小雨里不至于让二人湿了身侧。
脚步像是踩在雨声上,渐渐到了目的地,就骤然变了音量节奏——脚步停了,雨也大了。屋檐下新闯进不少人,面馆也进了几位新客人。
点面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慕衍挑出两副一次性筷子,递了其中一副给对面的陆少琛,“你和林河渝好像经常来这里?”
“这里的面味道还不错。”仿佛答非所问。
慕衍也仿佛随口一道:“陆攸年应该也常来吧?”
陆少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跟他关系很好?是不是常来这,都不知道?”
“关系好都只是表面,”慕衍声音放轻了些,“我们没有必要那么清楚对方的行踪,有时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没有那么关注他、了解他。”
好像真的是在听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陆少琛安静坐着看他。格外干净的眼光,看得慕衍直心慌,低头用筷子点了点桌,硬着头皮戳开自己的伤口:
“一开始就只是保持了联系的发小而已,几乎是习惯性地,跟他打招呼、分享和打趣。什么时候遇见了,什么时候需要了,就上前开始自说自话,无忧无虑,随心而为,那么久的时光里,我一直都只是这样而已。”
再略略抬眼,视线撞到那平静之湖又躲回。
“我一度以为,我们之间无非就是要好的发小朋友这样的关系,就足够了。我从来不会去多想别的什么,不会想到还有别的什么,不会去想还有什么需要改变,我一直站在原地,或者沿着早早被划好的路线走这一生。
“我其实也是个一般人,跟普通人不同的无非就是命好,生在了允岚慕家。但我的一生早就被定好了格局:认真点学习,大学毕业后继承家产,忙忙碌碌一些年,对谁心动了就试着谈个恋爱结个婚,一生就这么过完了——不需要多想什么,不需要更多勇气去改变什么,就这样顺着既定的路线往前走。或许会有遗憾,但早晚会过去的。
“我从没有深思过人生大事。什么人生意义,什么理想,什么追求,都与我不相关。没有那些,我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我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想要的。像这样平稳地过完这辈子,难道还不够吗?”
“但是......”慕衍忍不住把视线转投窗外。豆大的雨点就砸在玻璃上,重重的打击声同那一夜不同,但并不妨碍他回想起难过的事情。
“到了真正糟糕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有些遗憾是不一样的,特别的,足够烙下终生也无法褪去的印记。”
那是被虚掩在记忆深处,雨声雷声中的,那道枪声。
它无情击碎了所有自欺欺人的枷锁,只留下了红的黑的,再大的暴雨也无法洗刷干净的烙印。
热腾腾的面条被筷子搅动,陆少琛依旧冷静得出奇。慕衍从那双眼里看不出任何波动。
但不得不说,一切,一直,都只需要做到“尽力而为”就可以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无法重来无法逆转的。我捧着白花束去那冰冷墓碑前再怎样嚎哭忏悔,也没有办法唤醒长眠地底的那人。
什么错过,什么痛悔,在世界的法则前,皆是不作数的,没有意义的,一些悲喜剧词罢了。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搁下筷子后,陆少琛道。
大概是完了吧。
慕衍想着,低头看,早已吃得连汤都下了肚的碗中光亮,只残留一星微小的葱花。
那就再随便说说几句吧。
“其实这些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于你而言应该只是无聊的卖惨忏悔或者自说自话而已,应该留不住你。
“但是,就是想跟你讲讲,毕竟能够让我开口说出这些的人真的没有几个。
“而且,而且......”
慕衍卡了卡,突然断了词,抬眼去看对面的人。
明明是不一样的地点,不一样的情景,对面的人也是不一样的身份,不一样的神色,但就是无端地,这一瞬间的画面,和那么久远的记忆里,糕点店里的情景重合。
如果,那一年能够察觉到哪怕一点特殊的东西,能够做哪怕一件有作用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再走到今天这一步。
慕衍几乎要哽咽起来,微颤的音差点没有能组成能够被辨别出的字词:“少琛。”
陆少琛的眼中闪过一瞬短暂而难以读取分析的,波动的光。
“我想要你,特别想,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想。
“在找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感受到了。”
窗外的雨轰然加重,哗啦哗啦,下得更大了。
第十三章:
十月下旬的天已经黑得比较快,在阴雨天的十八时就渐渐沉入漆黑。
雨滴终于只余下屋檐边缘的长线。进了人烟少的小街,慕衍收了伞,“还不回家?”
陆少琛买了一瓶饮料,才拧开了瓶盖,“怎么?这么想早点甩开我?”
“说什么呢?我怕你想甩开我还差不多。走这么久了,也不让我走,也不回答我,”慕衍靠到陆少琛身边,手臂熟练搭在陆少琛肩上,“这是吊着我呢,陆大少爷?”
“谁要吊着你了?”陆少琛抬眸看他,冷淡样同当年的陆攸年如出一辙,“我意思就是再给你一段时间试试,不过先提醒你,我目前不打算早恋。”
“早恋?”慕衍差点儿笑出声,勾了勾手臂,把两人距离拉得更近,“就差两个月不到而已,不是吗?”
而且,其实两辈子连下来,他们已经度过了将近二十八年,只是心智变化不大罢了。
陆少琛却冷哼:“就算差两天也是差。”
慕衍打了个呵呵:“那又不能早恋,我在你身边算什么?能做什么?”说着就抬起另一只空闲着的手,轻轻刮了一下陆少琛的脸颊,还在发自内心地感慨这人皮肤还是护得这么好,手就被陆少琛拍掉:“别乱动。”
“说得好像两个月你就能追到我似的,”陆少琛摇了摇手里的饮料瓶,“还是先积攒一下你的约会经验吧。今晚有什么打算吗?”
慕衍抬起视线,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就又勾住陆少琛,距离暧昧,言语越界:“我想亲你怎么办?”
空气好似凝结了一瞬。陆少琛反应过来,就把慕衍用胳膊推开:“流氓,才给了第一缕阳光,就想到晴天了。”
慕衍嘿嘿笑了一阵,氛围忽然回到当年。慕衍又不怕死地挨上去,这一回是在耳边说悄悄话:“还没说想睡你呢。”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不止是个流氓!”陆少琛差点儿给这痞子踹上一脚,“提倡不早恋,防的就是你这种看着真诚又禁欲,实际上第一天就想把人骗上床的衣冠禽兽!”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慕衍不紧不慢地按住陆少琛,呼吸又近距离扑在面上,“其实我真的挺禁欲,没结婚的话平时抱一抱亲一亲就可以,了解一下?”
天地良心,上辈子就因为你,我忙着工作又不敢结婚,寡到了快二十八岁都还是个雏,现在连嘴都没能碰过呢。
陆少琛“哦”了一声,“算了,我怕你不行。”
慕衍:???
慕衍觉得好气又好笑,没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陆少琛的脸蛋:“不是?陆大少爷,你看着是个禁欲冰山,结果在这方面比我还黑?”
说着又压沉了声:“你要真担心这一点,今晚就试试?”
“不要脸,”陆少琛撇开脸,“我给你三秒决定个今晚正常的去处。三——”
慕衍有些措手不及:“等等?”好在反应也算快,大脑里轰隆隆混乱过后,就有一个词到了嘴边。
“二——”
“超市。”
陆少琛那个“一”瞬间堵在了喉咙里,“你说哪里?”
慕衍转了转眼珠子,没有感情地重复:“超市。”
陆少琛:......
就不该指望这家伙能选出什么好地方。
大超市的灯早已全部亮起,陆少琛缓缓往里走,视线在货架上随意游走,时不时停下来打量商品。慕衍道:“喜欢什么就买吧,我付款就行。”
陆少琛停了停脚:“你以前也这么对别人说过吗?”
“我想过靠这个套陆攸年的喜好,但是失败了。”慕衍说着,把手半覆在自己嘴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情也非要瞒着我。”边说,边有意无意地盯着陆少琛的侧颜,等着他回应。
“你懂什么?”陆少琛挑出货架上的盒子,目光落在精美的包装上,口中却说着与其不相干的话题,“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选择,自己的理由。总有些事情,即使是朋友、亲人甚至爱人也无法分享。”
“那说说看呗?”慕衍又挨上陆少琛,“是什么样的喜好,对我也不能说?”
陆少琛不动声色,“我怎么知道?要不你去请他托个梦给你?”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选择,自己的理由。总有些事情,即使是朋友、亲人甚至爱人也无法分享。
慕衍也很配合演出地拍了下手:“好主意,我顺便问问他,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把陆少琛骗到手。”
陆少琛难得不呵出声,嘲讽的调子却依旧:“那他可能会告诉你,下辈子都别想。”
慕衍竟然也点点头:“确实,毕竟他也喜欢我,听见这个问题肯定要挨气的,所以——”
陆少琛才放下礼盒,手腕就被擒在了慕衍手里,腰部被手臂圈住往后一拐,人就落进了慕衍怀里。
耳边的热气吹得陆少琛心里痒:“还是靠我自己努力,早点把少琛拐跑好了。”
“流氓,这里人多,别总动手动脚。”
“嫌我动手动脚啊?谁让你长这么蛊惑人?”慕衍松开手,又戳了戳陆少琛的脸蛋,“要不,我等会儿带你去个,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的地方?”
太快了8你俩_(:」∠)_。
又走上面馆在的街道,陆少琛也猜出慕衍是想带他去哪儿了。
这条街,他们两人熟悉的地方没几处。陆少琛和林河渝认面馆,慕衍就熟烧烤店。
下雨天里客人少了些,方凯琦正有些清闲,见了慕衍过来,忙招呼起来。巧的是肖楠也在。这夹在兄弟与偶像间的隐秘墙头草远远望见了陆少琛,倒吸一口凉气,一口气喝敢杯里的啤酒,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向方凯琦告别:“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
“这就急着走了?”陆少琛的声音幽幽从门外传来,“我们学生会的肖同学周五也这么忙,腾出这点时间好好吃顿饭也不行?”
肖楠只觉得脊背发凉,“没......其实也不是很要紧的事情,吃顿饭的时间还是有的。会长您坐,您坐。”
方凯琦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陆少琛,心想这人怎么跟慕衍那个发小长得一模一样。
肖楠:我当时就非常害怕。
方凯琦同陆攸年只见过一面。那一回是慕衍把陆攸年带了过来,介绍说是发小,但是实在是个过于乖巧的好学生,酒也不碰,烧烤也不吃多少,之后也再也没愿意来。
让方凯琦印象深的是,那晚陆攸年吃得嘴角沾了不少料,慕衍抽了手边的抽纸给他抹下,嘴上还说着“你看,好好学生来这就吃了一嘴料。”眼神有些平静单纯看不出什么,动作却轻轻柔柔,言语也有点暧昧,同方凯琦见到的那些小情侣有些像。
那时候方凯琦就嘀咕着,这还只是发小呢?可以当一对了都。
而再后来慕衍状态不好,酒量大了不少,方凯琦就从肖楠口中听说,是因为陆攸年去世了。
好家伙,让人衍哥郁闷了一整年。尤其到了清明和祭日,本来一餐最多碰一杯酒的人,更是把三两瓶啤酒分了几十小杯,一盏一盏地下肚。看得方凯琦也怀疑着,当年是不是自己没想偏,说不准两人真有那么一点意思。
但到底还是阴阳两隔了,是不是真有意思,再去追问也没用了。
可今天,慕衍就领着一个跟那发小长得一模一样的来了他店里。
虽说长得一模一样,但细细一看就知道是截然不同的两人:那陆攸年是白纸一张,直写着清纯乖巧好学生。而这一位被肖楠恭敬称作“会长”的,却是黑狼一匹,影子里都炫着高傲冷漠睚眦必报。
烧烤摆上了盘送上桌,方凯琦寻思着得了解一下陆少琛。他深知慕衍和肖楠来这儿,几乎餐餐需要一杯酒,他就对陆少琛问了一句:“需要啤酒吗?”
“我就不用了,酒精对身体有损害,”陆少琛果断拒绝了——酒精有害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啤酒。他又看向慕衍,“你要喝吗?”
慕衍摇摇头:“今晚就算了。”
随后又靠在陆少琛耳边低声道:“我怕一杯酒下肚,就禁不住想对你做些什么。”
陆少琛瞥了他一眼,忍住想教训这流氓的手。
没动手动脚是真的,但嘴还是完全没按捺住。
方凯琦看着这两人关系微妙,有意弄明白这局面,便插话道:“那个......衍哥,你就不介绍一下?这位是......”
慕衍咳嗽一声,先易后难,指了指方凯琦,“这是烧烤店老板,我兄弟,方凯琦。”
手移向陆少琛面前,词就卡住了,“这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会长,陆少琛。”
方凯琦“哦”了一声,依然茫然,“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啊?朋友?”
接收到身侧陆少琛投来的感兴趣的视线,慕衍“嘶”地吸了一口凉气:兄弟你看不出我有难处?非要问这么清楚?
试问没追到手的男朋友怎么介绍?朋友也不算,男朋友也不算,“我喜欢的人”之类的说法又莫名有点儿难以启齿......
哎嘿,怎么在别人面前,自己这张嘴就害臊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