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衍还想再劝,寻景却已经找了出来:“祖宗,你接个妹妹怎么接那么久?”他说着低头,看见刚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忍不住“诶”了一声:“小朋友,你就是他妹妹啊?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许闲面无表情:“许闲,十二岁,刚毕业,比你们还早两年。”
寻景愣了一秒,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失笑道:“许闲小朋友,你可比你哥有意思多了。”
两人就这么毫无障碍地聊上了,林时衍再想阻止也晚了,只得放弃,“你悠着点,别带坏人家。”
几人进了大门,沙发上端坐着的女生站起来,冲来人得体一笑。她是旧时典型的大家闺秀模样,眉眼温柔,一颦一笑都透着深入骨子的端庄。
“蒹葭苍苍的葭。”徐葭看着许闲,笑道。
几个成年人谈学业,谈未来,许闲参与不进去,索性捧着林时衍给她叫的牛奶,一边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有服务员前来收走了空酒瓶,许闲视线一转,看了看桌子上剩下的一只空瓶子,又看了看服务生的背影。
不多时,酒吧中央的舞台上陡然亮起聚光灯。主持人握着话筒,笑吟吟地同今晚的来宾问好:“今天是酒吧开业十周年,为了庆祝,但凡能用最快的速度答出问题的顾客,今晚消费全免!”
免单的诱惑实在太强,原本还在天南海北谈论的三人纷纷回神,连许闲都抬起了眼。下一秒,就听见主持人的问题:“请问,今日为庆祝十周年特供的饮料瓶上,瓶盖有多少个锯齿?”
所有人:“……”这是个什么变态问题?
一片鸦雀无声间,忽然有一道女声突兀地响起:“十八个。”
同一时间,以林时衍为首的三人纷纷看向桌上唯一一个小朋友,徐葭和寻景都是一脸犹疑,唯有林时衍是恍然大悟的淡定。
几人坐得离舞台不远,许闲声音又亮。主持人将视线投递过来,看见出声的人后,话里的惊讶都没能藏住:“小朋友,你是猜的,还是真的去数了的?”
许闲眨了眨眼:“之前无聊就数了一遍。所以是对还是不对?”
那场活动最终以他们这一桌的免单告终。临别时,寻景借着酒意凑到小姑娘面前,一个劲地问道:“小朋友,你真的数了啊?你也太厉害了吧?”
许闲面不改色:“我要是说我看过一遍记住了,你信吗?”
“不信,这都能记住还给不给我们这些苦逼学生活路了?”他摇头晃脑,吵吵嚷嚷着要加免单小天使的微信。
许闲因为家庭不用智能手机,索性问了他的微信号,承诺回去以后一定加,这才打发了醉鬼。
不患寡而患不均,许闲顺带也问了徐葭的号码,表示一起加。
林时衍没阻止,倒是徐葭见她问完了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不写下来,就不怕忘记吗?”
许闲笑了笑,“不会忘,姐姐放心。”
只是后来,许闲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因为她这随意的一句,才会让两人间出现那样一段聊天记录:“许闲,是这个两个字吧?你之前,真的是提前数过瓶盖吗?”
“姐姐为什么问这个?”
那头安静片刻:“……抱歉,是我唐突了。因为我之前偶然在网上看见一个词,叫超忆症。”
“不过全世界如今确诊的人就那么多,哪有那么巧呢。”
徐葭是除许闲自己以外,第一个将她和超忆症联系起来的人。
许闲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记忆力的,尤其是随着长大,越来越发现其他人在记忆方面和自己相去甚远以后。
超级记忆的能力不是天生就有的。
她最初的清晰记忆始于两岁那年走失,遇到林时衍起。自那以后,她所经历的一切,在她的记忆里都是清晰的。
她记得仅仅报道当天走过一次的回家的路要怎么走;她记得自己在两岁那年遇到的小哥哥长什么模样,并且能仅凭其细微的差别就将他和四年后的少年重合起来。
她也记得从教室到一中校门口要走多少步;记得别人只报了一遍的社交账号;甚至记得当初林时衍随手打下的一串乱码密码是多少。
她甚至记得她每次经历时情绪的转变过程,记得她过去每一秒脑子里曾冒出的一个不经意的胡思乱想。
因此,她从来都不意外自己会喜欢上林时衍。
从她有记忆伊始,到如今正当年少,她每一次被丢下,每一次的无措的落寞时,都有他的身影。
因为她没有忘记的能力。
他就像她在盛夏时淋过的一场倾盆大雨,以最强势又最温柔的姿态落进了她的城市,融入她心底所有不为人知的角落。早就分不开了,也再放不下。
她只是会装。
寻景走后,林时衍正式进入大三。
因为出生湘绣世家,他从小耳濡目染。十八岁毕业典礼上放气球时,他在自己的梦想气球上写的就是“湘绣”二字。
许闲不是第一次见到林时衍做刺绣,但每一次看时,都会不可抑制地感到惊艳。那小小的一根银针,穿着缤纷的丝线在布上翻飞,勾勒出一个原本不存在的,活生生的世界。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温柔和细腻,才养出了林时衍这样让她看第一眼心就能化开的少年。
只是随着如今工业发展,刺绣开始以机器批量生产以后,纯手工的湘绣市场规模缩水严重,销路也进入冷冻季。
许闲那时还在初中,一到周末就喜欢往他的学校跑,偶尔见到他为此失意的模样,也会问道:“为什么不试试用网络宣传呢?”
“怎么宣传?找个营销号还是请网红?”彼时,林时衍正绣着那条答应要给她做毕业礼物的水绿色棉布裙,唇边笑容很浅,“一时的热量是有限的,用完了就没有了。况且,若真的这么做了,宣传的作品也大多会为吸引人眼球做得不伦不类。”
许闲轻轻“噢”了一声,没再多问,抱着林时衍给她用来解乏的手机出了教室,站在门扉后点开了手机的摄像头。
十几分钟的短片拍完后,她将视频发到自己的账号上,删了消息记录和备份,这才回到室内。
不久后,一个视频在网上火了起来。
视频录下的正是那天季时衍缝那条裙子的过程,一针一线,一曲一人。她本就是学过美术的人,懂得从什么角度去捕捉最容易抓人眼球。
整个视频的构图和光影酝酿得太过完美,随便截下一祯都能用来做宣传画报。没有花里胡哨的特效,没有词藻华丽的解说。可就是这份毫不做作的做派,反倒让林时衍火了起来,连带着一起火起来的,还有原本在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眼里存在感淡薄的湘绣。
林时衍出镜一次,自然没有放过机会,做绣品,开网店,在南市一隅打通了独属湘绣的道路。
在那个人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规划的年纪,林时衍的未来却已经可见蓝图的雏形。
那是她记忆中他最意气风发的一段时间。
……却也只持续到毕业那天,徐葭出国之前。
chapter4 从今若许闲乘月 拄杖无时夜叩门
徐葭是音乐生,毕业后因为梦想选择出国深造。恰好寻景为期两年的交换生生涯结束,很自然地,当初的饯别小分队再度聚首。
这一次寻景得了林时衍不要带坏他家小朋友的警告,把地点定在了极具烟火气的大排档。
酒过三巡,寻景很没出息地第一个倒下了。
林时衍盯着店外的灯火阑珊,又转头看向徐葭,眼里却带上了两年前还未曾生出的复杂情愫。他轻声道:“蒹葭。”
徐葭自知酒量不好,不敢放肆,此刻仍是清醒着的,“怎么了?”
林时衍抿了口酒,想了想道:“你还会回来吗?”
“我家在这里,当然会回来。”徐葭半开玩笑地道,“只是去上学而已,你这个语气会让我以为以后再见不到了一样。”
林时衍轻轻地应了一声,垂在桌下的一只手不自觉放松了力道,举起杯子,唇边露出笑意:“说的对。那,现在提前祝你荣归故里,苟富贵,勿相忘啊。”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响起:“当然。”
几人散场后,唯一喝了一晚上牛奶而全程清醒的许闲牵着林时衍,踩在影子一步步往家里去。
夏夜的风吹得缱绻又温柔,许闲走在路灯下,忽然开口道:“你喜欢徐葭姐姐。”
林时衍失笑:“你这么大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我今年十四了,放古代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许闲丝毫不被带偏,一句话就把话题拉了回来,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之前徐葭姐姐告诉过我她的微信号是十一位数字,那十一位数字在你的通讯录里也有,备注是a,排在第一个。”
“你刚刚送给她的那本书我曾经看过,扉页上写了一串数字。按页码和行列的组合方式,恰好是我喜欢你。”
“上个星期她毕业考试时弹的结束曲是一首告白的歌,她说了是弹给你的。”
那只手猛的握紧了。良久,才响起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小九,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你还记得么?”
许闲被攥得掌心一疼,她没有回头,而是努力眨了眨眼睛,方才把涌到眼眶的眼泪憋了回去,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嗓音又哑又涩:“你明知道她也喜欢你,为什么不说?”
林时衍静默了会儿,轻轻道:“可她也喜欢音乐啊。”
“小九,你明白那种感觉吗?一般人若是遇到一个宝贝,都会忍不住想拿出来炫耀,让更多人看见。
“我见过她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也知道她因为这个梦想努力过多久,所以就会不忍心做她的绊脚石。哪怕是让她有分心的可能都不可以。”
许闲闭上了眼,没有流泪,唇边却悄然咬紧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快到一眨眼,许闲便迎来她的十八岁,也迎来徐葭的回归。
“阿闲,”到头来,这个十四岁的林时衍叫不出口的称呼,反倒寻景唤得毫无障碍,他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高考过后,许闲蹲在地上整理着自己的高中课本。书籍纸簿一沓沓堆满整个书房,像是过去多年散落一地的旧时光。
蓦地有风灌进窗口,将纸页吹得哗啦作响:“说了又怎么样?”
寻景曾经问过林时衍,为什么会在那两年里喜欢上徐葭呢?
那时的他答道:“当初那个视频的背景音高山流水是古筝曲,用钢琴弹改了很多音。而那首曲子是蒹葭改编的。也是从那之后,我才开始关注她。”
“我后来问了蒹葭一句,她说她没有录过那个视频。”寻景轻声道,“可那个距离要是陌生人,他不可能注意不到,我就想到了你。那是你录的吧?”
许闲一时怔然,忽然想起那个午后,她意外在礼堂外听到徐葭的弹奏。超忆症很容易让人成为某一个方面的天才,她默默记下每一个音符,又凭记忆练习至行云流水。
这世间大概真的永远不缺阴差阳错。
“结果都一样的。”
在他眼里,她永远是一个懵懂的小孩,他愿意保护她,陪伴她,会拉着她的手走过大街小巷,却永远不能给她想要的感情。
既然结果改变不了,又何必打扰。
许闲拿起被风吹开的课本,上面正好翻到陆游的诗,黑色小楷印得干净而清隽:“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了:“没必要了。”
【The End】